自白

如若不喜,就当是个笑话。

「优越感的一部分转变成自恋,陶醉于自己比别人先进一步的酩酊之中。这种酩酊的部分,较之其他部分更早醒悟,其他部分尽管尚未醒悟,但犯了孤寂的错误,以为一切早已醒悟,因而,这种『比人先进』的酩酊,经过一番修正而变得谦虚起来,即觉悟到『不,我和大家都是一样的人』。由于误算而敷衍到『是的,在一切方面,我和大家都是一样的人』(这种敷衍可以用于尚未觉醒的部分,并将获得支持)。最后,引出这样一个狂妄的结论:『谁都是如此。』……就这样完成了我的自我暗示。这种自我暗示,这种非理性、迂执的、虚假的、无比自私而明显感到具有欺瞒性的自我暗示,从这时起至少占据了我百分之九十的生活。」

——三岛由纪夫《假面的自白》

我的名字是▇▇▇。

纵使是简单的自白,也有不可替代的作用。首先希望知晓的是,我是那个头发最长的男生。高一下学期,初见的程振理老师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,「这是男孩还是女孩啊?」那时我甚至还未留起长发。

自我厌弃的同时,我的确有着比厌弃更为丑陋的自我酩酊,如同那尔喀索斯之镜中自赏。然而如今长发并非是它的一部分。短发不可观,长发也并不堪看,不过曾经软磨硬泡希望我剪发的人们,如今的态度变成了认为我不须再折腾。毕业前,长发大概也就那么不经打理地留着,绝不是因为自赏。

因为长发,他人眼中我或许活成了爱奥尼亚型的少年,举手投足都包含着「腼腆」以上的,与自己的肉体离异的违和感。这种超越正常腼腆范畴的「阴柔」、「矫情」、「别扭」、「懦弱」也被排除在自我酩酊之外,却不能自禁。

然而这种爱奥尼亚式的违和感,也与自己逐渐成熟的肉身相悖了。在多重的背反撕扯下,起着自我保护作用的自卑,在我的周围立起了一圈铁槛。这反倒更让人确信,我是所谓爱奥尼亚式的少年。

记不清是我先习惯铁槛中的孤独,还是孤独先习惯我。我活在自己静止的世界中,或许也是天性使然。「文韬武略」削去一半,人也会失去平衡。或许是潜意识里相信着宿命,失去一半的我心里总是逃避着在阳光下运动,与挥洒汗水的爽朗少年们格格不入。

并且失却了另一半,也失却了向外展现攻击性的能力。剩下的「▇▇」,是习惯了将攻击、否定的矛头指向自己的我。

逃避着身外的阳光,醒来时发现自己身陷的囹圄成了不透光的黑暗森林。叶隙偶有一束耶稣光照入,我奔跑着想要攥住,黑暗又陷我的奔跑于彻底的否定。一刻徘徊在森林内,我便一刻束手无策。徘徊之中,每每哀叹自己的无力。无力不仅是低能,也是改变现状的无力。

无光处兀自寒心的人想要活下去,就只能生起篝火。我想,阴燃的火焰,能用什么充当燃料呢。

先是自己所爱。交际困难,无法在阳光下运动,我爱的无非是自己的内心。狭小的内心中,理性之泉尚未打通,情感之泉代之泛滥着淹没内心的欢愉同悲哀。发觉时,我已被名为人类「情感」之物吸引迷醉而不能自拔。我的内在之中少有欢笑,但无意义的悲泣时常让我解渴,悲泣过后,通红的双目似镜里镜外的两轮血月,月下星星点点的皮下出血,美丽超越繁星。在情感不受压抑的释放之中,我找到了比满足一切欲望更强的快乐。

然而悲泣本身是无谓且可鄙的。

我的内在之外,所寻获的情感载体是所谓的文艺。但每当欢喜于自我价值的寻获,无力感再一次如潮水般洗刷心口。原因其一是,我眼中的文艺同其他人似有云泥之别。名为文艺的大物必然有最辉煌的频段,选择严肃文学与其上的哲学之人,似乎沐浴着更多的光。

我欲选择文学之时,他人已在遥不可及的高处采撷点点繁星。我错过了最好的读书时光,惊觉时早已无心力随心所欲地阅读。从来不看也不写网文,电波与大部分通俗文学相异,所读寥寥几本书中,难称热爱的几本日本文学,于不知觉中构成了我写作的来源。来源于翻译作品的字句总是以难解的翻译腔铺陈开来,汉语水平的低下,意象的卖弄构成了我空洞写作的全部内容。

也欲触碰繁星,因而过去一段时光里的我尽着自己最大的心力,试图打碎自己对阅读的敷衍。仍未逝去多久的一个学期内,我将仅有的一点心力花在了每一次的语文作业上,用逻辑与思辨理解遇到的文本,以思想的体悟代替镊取与编织书中的只言片语,做着拙劣而不见回报的工作,如艰难学步的婴儿。

去往繁星的路启程得太晚,身边人沐浴着星光,俨然富有理性的少年哲学家模样,挥洒着自己的朝气,评价与改变世界的力量,令我自惭形秽。一直以来的阅读只是为了情感,总是将一己代入书中,不敢妄言洞察力,对书中的情感却有着不自然的共鸣。同龄人文字中屡屡现身的哲学家、作家的大名,我一概未曾接触。沉溺其中的我便在自我感动下认为自己完成了阅读,而阅读如浮云一般掠过,在心上未曾留下应有的痕迹。

文学于我恐怕只是「刻奇」,严肃化为轻浮,深邃沦为肤浅,以自我掩盖文学的价值,这种媚俗的「爱」,恐不便称之为热爱。自我酩酊的天性,其真实含义便在于此。

而我本就不是热爱文学之人。我眼中的所谓文艺,更多的是动漫、音乐与文字冒险游戏。我的爱限于具有文艺气质的动漫,与勾引内心伤怀的音乐。自诩比充满媚俗的那类文艺高一层级,只是因为我与大多数人自媚的方式不同。既然自我感动是接触文艺作品的核心动机,那么对文学的爱也只是伪物,动漫显而易见地在满足此等自媚需求方面更有效率。

我爱身边的人,我爱人类悲欢的复杂与丰饶,我爱世界的美好与公义。然而当我爱别人时,我所爱的不过因爱别人而美善的自己;当我爱悲欢时,我所爱的不过因悲欢而不能自持的自己;当我爱世界时,我所爱的不过这个世界包覆的,与「周身世界」概念相对的自己。

我不吝贬低自己,纵使这般低劣的热爱也为我亵渎。我口中的爱只是远观和妄言两种举动,鲜有为所爱孤注一掷、竭尽全力之时。我说自己爱文学,为止付出的只是极少的阅读和肤浅的理解。对语言学怀有兴趣,却没有好好学过一门语言。对动漫的爱,也无法驱使我学习绘画。

因此我能够添加进自我取暖的篝火的「热爱」,不啻悲哀的酩酊与自媚。

如今仍能暖周身的,还有美好的往昔。然而将往昔加入到篝火中,往昔亦将永久失落。

遥远的往昔,我与周围的人一样,是璀璨的优等生。即便是近在咫尺,仿佛昨日的往昔,这种令人自我满足的优点仍然没有褪色。然而这般往昔蕴含的是阳光的力量,将自己囚于黑暗森林后,为了生活的存续,只得将往昔投入篝火。于是此后我将一无所有。

往昔于一次次试炼中的胜利,在篝火中化为无可奈何的挫败;往昔与他人分享心迹的诚挚,在篝火中化为不被理解的死灰;往昔被夸奖长于写作的喜悦,在篝火中被名为现实的车轮碾碎。哪怕是于恍如昨日,伸手似乎仍可触及的往昔,这般美好都留下清晰可见的痕迹,而如今只是化作烟云消散在不可见天光的黑暗森林。

自媚的热爱,自言自语式的写作终将燃烧殆尽,这是我不得不明白,也不得不接受的现实。我平日不善主动言谈,到了近乎障碍的地步,一到写作时,虚言废话便止不住地倾泻。这样的恶习在此刻便初露端倪。高一时的随笔涂满凌晨时的长篇心迹,高二的练笔作业,心血来潮时动辄敲打出几千个字。这样的往昔,此刻也将尽数燃烧掉。

在这个社会中,无人有暇倾听他人的废话,无人有愿容纳他人的情感。包含高考在内的社会,需要的只是言之有物的部分,个中并无包含分毫的理解与缘分。更何况,我用笔制造出的令人厌倦的庞然大物,若实用主义的奥卡姆剃刀挥下,或许仅将剩下鲜血淋漓的无物。

由于自我酩酊的天性,就连贬弃自己实质也是一种相对的自夸。虚伪的自我贬弃的实质几言即可概括。「我很好,但是害怕以后不行了。」「相比那些最好的人,我很差,说明我自我要求很高。」这样无耻的自夸迄今没有人戳穿,或许是睿智而不言的人们害怕对孱弱少年心灵的伤害。无人倾听时,这种贬弃式的夸耀也终将不攻自破。

这种类型的自媚似乎与贬弃关系甚密,自我酩酊也会成为自我否定,因自己的特殊沾沾自喜,与失去理智的自我否定,认为自己一无是处,平庸无奇相伴而行。曾以为这是二律背反,现在则知道这不过是矛盾的一体两面。

贬弃自己只是慵懒和逃避,将自己贬得一文不值,以此获得他人的包容和谅解,是自媚者的惯用伎俩。平庸也只是自我暗示,原谅无能自己的借口,而真正的平庸从未被自己接受。不过一直以来,苏高中都是最后的象牙塔,包容地默许着稚气未脱的少年一文不值的自我酩酊与自怨自艾,因而此等任性于此刻仍然继续着。即便如此,人总要面对现实,面对走出象牙塔,离开桃源乡的一刻。

因此这或许就是最后的任性。

直到此刻,心中的矛盾仍然置我于漩涡中。对「为他人所了解」之事不仅没有概念,且心中不自觉地担忧、隐痛着。「于孤独之中自我磨损,希求被人理解」之渴望,与「顾影自怜,畏惧自己的阴暗丑恶在人前昭然若揭」之畏惧的矛盾,使自己向他人迈出的脚步总是逡巡不前。

君子坦荡荡,小人长戚戚。善思虑与计较,不知勇气与改观。自我介绍无法介绍自己以外的东西,而自己之内仅存的只有无尽的自我否定。也许这样的介绍,还不如充斥着定型文的介绍实用。但是,尽管惹人不快,还是愿意任性一次。面对考场以至冰冷的社会,今后将鲜有任性的机会了。

自我介绍并非真正的迈向他人。介绍自己时充斥的无力感不仅是自身的无力感,更是所谓介绍在创造缘分方面的无力感。若有缘相知,则毋须言语,无意相知,则彼此犹如一缕过眼云烟。

蓦然察觉,这已经不是所谓的介绍,是私人化的自白了。我一直自顾自地认为,外在是他人一眼可以捕捉到的虚物,毋须本人多言,因而简练的自我介绍已经堪用。缘分尚未驻足时,他人难以窥见的是人的本质。因而在此将自己最核心的本质毫无保留地道出。这样自私而妄为,充满危险的事,到今天为止或许是第一次做。

任性不被容许一直持续下去,赤裸的灵魂颤抖着,至此不得不结束。


一个小透明